海德格爾在《技術的追問》中提出,技術不僅僅是工具或人類活動的副產品,而且是構成我們存在方式的基本維度。每一次技術范式的革命性變遷,都不僅僅是工具的革新,更是對人的存在方式乃至主體性的根本性重塑。
在數字文明時代,人與技術的關系已遠非簡單的“主客二分”所能概括。數字技術以強大的滲透力和重構力,通過可穿戴設備、AI輔助決策、智慧城市等方式深度嵌入我們的生活,催生了人與技術“共生體”。區別于以蒸汽機、電動機為代表的機器系統,數字技術最根本的突破在于,它不再是靜待召喚的器物,而是擁有了前所未有的主體性與能動性,能夠主動感知、分析、預測并干預人的行為與選擇。
數字技術從誕生起就超越了工具屬性,將人類帶入一個前所未有的生存圖景之中。
其一,人的數據化生存。在數字空間,人們的位置、社交、健康、消費乃至情緒狀態都能被實時捕捉、分析、畫像,個體被解構為無數數據碎片,如消費記錄、社交圖譜、瀏覽痕跡、生物特征等,這些碎片被技術平臺重新聚合、分析、標簽化,生成一個個動態的“數據化身”。這個化身可能比個體的自我認知更真實、更全面,甚至反作用于現實身份。
其二,人的媒介化生存。以數字媒介為中介,形成了一個強大的反饋循環系統。個體在網絡空間的行為和表達,不斷喂養并修正著其“數據化身”,而平臺基于這個“數據化身”所推送的信息,又反過來塑造和限制著個體的認知視野、情感反應和行為選擇。可見,海德格爾擔憂的“技術座架”在數字時代表現為一種更強大的“媒介座架”,生存的本真性面臨嚴峻挑戰。
其三,人的扁平化生存。數字文明的即時性、碎片化和信息過載,重構了人類對時間流逝的感知和對歷史縱深感的把握。深度閱讀、長時間思考、對緩慢過程的耐心等待,在追求即時刺激和快速反饋的數字環境中變得日益困難。數字技術通過加速重塑時間的節奏,通過碎片重塑時間的密度,使人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被壓縮和扁平化的狀態。
在數字文明浪潮席卷之下,技術對人的意義已遠非工具性賦能,而是深入生存論根基,深刻撼動了“人作為主體”這一現代性核心命題。
一方面,數字技術催生偽主體性困境。表面上看似自主的點擊、滑動、分享,實則發生在算法預設的邊界之內。這種被預設邊界的自由意志,催生了一種操控性幻覺——我們誤以為自己是掌控者,實則已淪為技術邏輯的無意識執行者。
另一方面,數字技術制造系統性依賴牢籠。從城市運行到個人社交,從經濟交易到知識生產,社會與個體均深度嵌入數字基礎設施。這種依賴并非工具性依賴,而是系統性依賴,在賦予人類生活高效便利的同時,也導致了深刻的脆弱性,使其面臨諸如單點失效的風險。
在上述兩種困境的合力作用下,催生了對主體性根基的悖論性侵蝕。所謂悖論是指,個體為獲得技術允諾的便利,不得不常態化地讓渡隱私、數據主權乃至碎片化的自主權。這種讓渡遠非等價的交易,而是以主體性的核心維度——諸如隱私代表的“內在性”、自主權代表的“能動性”為抵押,換取在技術架構中的生存資格。
面對數字時代的深刻變革及其帶來的主體性挑戰,我們既不能陷入悲觀主義,更不能幻想回歸“前技術時代”。揭示數字生存論困境的目的,恰恰在于引導我們更積極地駕馭技術,應對之道絕不能停留于被動適應或抽象批判,必須訴諸積極的、集體的社會實踐。必須認識到,主體性困境絕非漂浮于真空的抽象話題,而是深刻寄生于具體的社會經濟結構之中。倘若脫離對技術所嵌入的社會經濟關系的分析,就無法真正理解其重構力量的本質與困境的根源。
因此,在數字文明時代緩解人的主體性困境、引導技術服務于人的解放,關鍵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,其核心在于:一是始終堅守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這一根本目標,為技術應用提供價值坐標;二是通過適應數字生產力的新型社會關系的構建,來引領技術發展的方向與應用方式,從而在改造世界的實踐中重建人的主體性。一言以蔽之,人與技術的互動關系,本質上是一種歷史的、辯證的實踐過程,只有在改造技術應用環境的社會實踐中,人類方能重新鍛造和確認自身的主體性。
(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)
原標題:《面對數字時代人的主體性困境,海德格爾的“追問”發人深思》
欄目主編:王珍 文字編輯:王珍 題圖來源:上觀題圖 圖片編輯:雍凱 編輯郵箱:shhgcsxh@163.com
來源:作者:閆方潔